不被記得的日常一瞬，積累為我們的不自由 ░ 歡樂時光Happy Hour ░ Japanese Movie

May 3, 2021

「因為資金有限，拍攝以戀愛為主題的電影，似乎比較容易達成」（放映週報，2016）、「因為我不擅長拍出壯觀的場面，也寫不出好萊塢那樣的劇本，所以只能從日常微小細碎的對話著手」（BIOS Monthly，2018），濱口竜介於臺灣的專訪中，屢次談起早年作品的創作動機，皆是聽來有些樸素，甚至不起眼的理由 — — 然而要不是他曾耐著性子向現實折衷，後來《歡樂時光》裡的自然厚度與溫醇質地，便難以成就。

將《歡樂時光》這部長篇鉅作再度帶回臺灣的東昊影業，以「想要變得更喜歡自己」作為院線電影不能沒有的宣傳小標，如此白話且教人難以否認的情感號召，在兼顧行銷需求的同時，亦似故事裡一切崩壞後的可能提問：電影的最後，歷經溝通失能、關係壓抑的四位主角，無一不一舉推翻現狀，使煎熬的日常終於不再複製貼上；此後的她們，是否能「變得更喜歡自己」、更喜歡生活呢？

無法與關係中的另一半對話，可能肇因於成長背景不同、理解差異甚或他者的介入，然更多時候，實情單純得近乎冷酷：對方沒有仔細在聽。

比如芙美與拓也，聊起彼此工作，總是緩鋪直敘，平淡地沒有記憶點；又如櫻子與良彥，唯有關乎他們一同照顧的家人，話題才容易延續得久一些，其餘對話便多以單向地告知各自行程構成。當對話失去實質的聆聽，便淪為交換資訊，而我們都很清楚氾濫且片段的資訊會發生什麼事：宛若一則又一則的限時動態，一瞬滑過，以為自己記得了七分，其實只留住三分印象，這三分甚至可能無關緊要。

若是身處婚姻、曾經觀察父母關係，或者讀過《兩韓統一》舞台劇劇本的觀眾，大抵十分熟悉如此景況：相愛的人擺出傾聽的姿態，不曾不愛對方，染上對生活交差了事的惡習，才是致命傷。

傷儘管致命，未有契機便難以察覺，或說，沒有刺激便惰於面對。

於此，尋找重心工作坊、純與明里對於外遇的歧見、純與丈夫公平關係破裂，在在成為一種推力，推使芙美與櫻子看清，與丈夫關係裡的親密已蕩然無存，關係仍持續，只因前者捨不得和諧平穩的狀態，後者仰賴共同責任維繫緊密感；然而，和諧平穩未嘗不能解讀為單調匱乏，緊密終究是親密的冒牌貨，時間一長，僵化的關係成了纏勒你我的繩索，讓人感覺窒息一般地不自由。

勉力維持平衡、伏於水平線與朝地面墜倒，與「重心」密切相關的意象，自尋找重心工作坊開始，便頻繁出現於畫面中：純拽著丈夫公平的衣領，將他懸於窗外半空、與好友爭執後返家，伏於桌面若有所思的櫻子、總是攙扶病患離床的明里，跌斷腿後拄著一對拐杖勉力行走、表明離婚意願並送丈夫拓也出門後，總是顯得沈著的芙美終也失神似地倒臥在地。

重心工作坊，是貫徹本片意象的起頭，亦有如喚起反思的叩門者，叩醒四位主角對於傾聽及溝通的覺察能力；工作坊後眾人聚餐，純將近來的離婚官司攤上檯面，陳述的態度決絕、內容不符既定道德，宛若對空鳴起向不自由宣戰的槍響，其他三位女性，漸將面對生活早已閉上的雙眼，悄悄睜開。

掙脫「不自由」的途徑

笑盈盈地鳴槍，是我對純的感覺印象。既是櫻子與良彥姻緣的牽線者，亦是四個好朋友的撮合者，彷彿與誰都能成為朋友的純，在鏡頭面前總是姿態大方、笑意明朗，由位於關係樞紐的她來鳴響「掙脫不自由」的槍，再有影響力不過。

積極吐出話語之於芙美，經常是最後的、非必要便不使用的手段，一但她密集地開口、不輕易歇下，那是她正在嘗試掙脫 — — 當說話關乎掙脫自己的現況，而不是與他人溝通，便成為片段單向的獨白 — — 如同她在散步徹夜返家後，向拓也宣告「已經太遲了」，而後在醫院陽台，向明里幽幽說起或許與拓也能再繼續，都是單方面地說著事關兩人的話。

明里與櫻子，乍看南轅北轍卻同樣身為「照顧者」，這項同質性帶來她們之間的衝突，也為本片添上有趣呼應。

在友情中，明里是暖陽，相信打開天窗說亮話才能維繫感情，而櫻子傾向選擇陪伴與尊重，是那夜裡的柔月，如此兩極，四人之間的激烈衝突落在他們當中，於焉合理；在生活中，明里照顧病患與新手護士，櫻子則照顧一家老小，以照顧為主軸的工作乍看無所耗費，孰料消磨在不經意間發生，像是徐徐地抽走氧氣，難以察覺卻能窒人氣息，也難怪她們也許從頭至尾沒有察覺，是照顧者的角色反噬了自身，是她們對生活的原始信仰或理想，差點悶死她們。

電影的最後，沒有人的未來被寫明了去向，因為關係裡的另一方皆不在場，也無需在場。純、櫻子、明里、芙美終於不再犧牲眼前生活，換取未來的可預測，成為我們唯一需要見證的事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