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閱讀|「重建事實,是不可能的。」——讀《無知》/米蘭・昆德拉

浪浪
Jun 3,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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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無知》.米蘭昆德拉
(初版四刷,台北市;皇冠文化,2005)

「他們說忘掉吧 他們說忘掉吧
說除了忘記它 又還能有什麼辦法
那就讓酒精暢快的消滅這個城市吧
而那美麗的記憶就留在醉的夢裡吧」

——〈遺忘不是我們的專長〉・那我懂你意思了

米蘭昆德拉於2000年出版的《無知》,以一貫帶有距離感的上帝視角,細細剖畫離鄉流亡者的鄉愁與情愛,在角色的絮叨與旁觀論述中流暢切換,時淺時深地探究「無知」之於人的層層隱喻及影響。

不可靠的記憶,哪些能夠被記得、哪些會被落下,往往「既不是出自我們的主觀意志,也不是為了我們的利益」;而「誤解就是從這裡開始的」,從無法憑己之願地記得,也就無法選擇如何遺忘,真正地「遺忘不是我們的專長」。

Photo by kazuend on Unsplash

「無知」其一:轉身背對,於是無從知曉後來的事。

如果我是醫生,我會在他的病歷表上,寫下如此的診斷:「此患者有鄉愁不足的問題。」——p.78

約瑟夫與伊蓮娜,故事的兩位主人翁,乍看是在俄共入侵捷克的時空背景下離鄉流亡,實則更是自自身的家庭議題遁離:感到不被雙親重視的次子與渴望掙脫母親控制的女兒,比起大而疏遠的國族,與家人的糾葛是更為切身的進逼。

鄉愁在無知的空白中誕生:空白,來自刻意不想而事過,距離拉遠而境遷;同時,逃避而來的空白無以使他倆知覺鄉愁的存在,只能被動地感受自身的飄蕩不定。

我想,當代人普遍不缺鄉愁,而是多半不去直面這份愁緒,以為它會隨著時日自然揮發,卻徒然在背對課題的等待裡,因逃避梳理自身過去,於是對自己日益無知。

(鄉愁是石,怎會憑空消失呢。)

「無知」其二:相互遺忘,而無以拼湊過去種種。

從前,兩人來往頻繁,於是認為彼此之間繫著相同的經驗、相同的記憶。相同的記憶嗎?誤解就是從這裡開始的:他們並沒有相同的記憶;兩人都對這段過去的記憶留存著兩、三個小小的情境,可是各有各的版本;他們的記憶並不相似;也沒有交集;甚至在數量上也不相稱:其中一人記得另一個人的事比另一個人記得的事情多;主要是因為每個人的記憶力都有差別(這對他們兩人來說,還算是可以接受的說法),但也因為(要承認這件事就讓人比較痛苦了)他們對彼此的重要性並不一樣。
——p.128

曾發生的事情,在腦海中回放的方式如同蒙太奇,並不是清晰連貫的動態影像。比如某年參加的穀稻秋聲草地音樂節,入口處的紅白棚架、實名入場的QR code、遍地的野餐墊、下台後與歌迷合照的Soulfa成員、綿綿雨絲、生意不斷的冰淇淋攤位……畫面跳接有如幻燈片,幾乎要聽見張張切換的喀喀聲;而我們早就習慣,記憶它們彼此斷裂,只是無縫相接。

既然是切割開來的片段,也就不意外他人所揀選的幻燈片,可能與我們有意留下的那些相異;而這份相異帶來的第二種無知,說明了即使以為共享同樣的過去,主觀意識不同的個體,仍無法擺脫註定的孤獨。

機場偶遇,伊蓮娜興奮地喚住約瑟夫,多年前兩人酒吧邂逅未果的一切悸動鮮明依舊,殊不知後者早已認不得她,只是盡了禮數接話;認知如此不同的兩人,卻同樣期待將至的調情與激情。

只要他們對彼此的無知未被揭露,關係便能基於對未來的共同想像而存續。

(無知是兩個已知的擦肩而過。)

「無知」其三:懼怕未知,於是寧可停滯。

她對未來不感興趣;她渴望永恆;永恆,那是停下來的時光,那是靜止不動的時光;未來讓永恆變得不可能;她渴望把未來化為烏有。
——p.110

或許此刻便是此生最美好的時光了;我想要以現在的狀態被你記得;我無法接受可能失去你……約瑟夫的初戀情人,想著以自身死亡斬斷未來,斬斷一切不願看見的變化。

換句話說,她渴求停滯:只要停下腳步,未知的變化便無隙可乘;只要停下腳步,無限地延長已知(等同無限地延長無知),便能對抗未知。

(無知蟄伏於已知身後。)

後記

身體會留著他人的輪廓
記憶只會是自己
想要的樣子
—— 你沒有更好的命運・任明信

說來弔詭,我們的鄉愁、我們與他人的疏離、我們的孤獨,是層層無知疊砌而成;然而,我們的獨特,或說關鍵時刻能夠支持彼此的互補性,也正是奠基於此。

正因為「想要的樣子」在在不同,每個人所看見的細節、及時把握的細碎皆有差異;強調差異便會拉遠關係,願意異中求同,則會使我們能夠相依偎——先決條件是,我們求的同,是否存在清晰扎實的樣貌?如否,便會像伊蓮娜與約瑟夫——儘管他們共有流亡的經驗,但不願直面鄉愁的逃避,使那份經驗形同空白;於空白中求同,好比在薄冰上負重行走,不但走不遠,還會在破碎後無盡下墜。

無知,原是必然,而我們是否明白:
我們需要的不是重建事實,而是願意接納彼此的無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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